岳飞与陆长青一左右并辔而行,后头凤翎卫簇拥,御辇迤逦而来。
前头万胜殿中早已韶乐飘飘,一派庄严气象。
谢妩前呼后拥地步入殿中,眼神徐徐扫过一圈,缓步入座。
自有金国使臣向前,贺大宋陛下正旦之喜。谢妩冷淡地一点头,便转身与旁边白达旦部的蒙古使者说起话来,出口是纯正的白达旦话:“你们大国师回归方壶时曾托朕照应白达旦部兄弟,凡朕所应之事,从无食言,大伙儿只管放心。”
蒙古使者闻言倍感亲切,将右手置于左胸,恭敬一礼,以生硬的汉话道:“国师曾说陛下一句话能抵九口锅,是我们白达旦部的好安答,铁木尔敬陛下一杯。”
端起来满饮三大杯,谢妩举杯,一饮而尽,手腕一翻,亮出杯底干干净净,亦同样回以蒙古礼节:“愿我大宋与白达旦部世世代代,永为安答。”
铁木尔更高兴了,险些就要代表他们大汗和陛下当场结拜。
赵鼎起先没懂这“安答”究竟是个什么,待听到结拜,瞬间明了。
只是,他在这儿坐着,哪能叫陛下和使者结拜,即便这使者代表他们大汗也不行,说出去,多有失体统哪!
忙端酒来敬,道:“两国君上结拜,乃是大事,岂可如此草率?使者莫急,既是安答,大汗与陛下总有相见之日,待那时敬告天地,三牲祭天,方是礼数。”
铁木尔刚要说话,早被晾在一旁的金使便已起身,强忍怒火道:“大金为大宋上国,白达旦不过蒙古一小部,我等远来致贺,陛下何待我太薄而待彼太厚?”
谢妩目色微冷,可见金国无人了,竟派这么个棒槌来出使议和。
大宋诸臣几乎气笑:时至如今,还端着上国的架子呢?难不成战场上被揍得还不够狠?
只是,还不等他们说话,铁木尔先就一拍酒案,叽里咕噜冒出一串儿蒙古话。
把个大宋诸臣都听懵了,谢妩道:“铁木尔气金使瞧不起白达旦部,要与他比箭术。”
万胜殿旁边便是昔年天祚帝打马球的球场,谢妩一声吩咐,立时便摆好了箭靶等物。
金使冷哼一声,率先挽弓,“唰唰唰”一连九箭,皆中红心。
铁木尔对着金使的箭靶一脸鄙视,也“唰唰唰”九箭,同样射.中红心。
趾高气扬地冲金使一挑眉,坐回席上,朝谢妩一拱手,用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说道:“陛下见笑了。”
金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,忽地问道:“大金与白达旦部皆有此射,不知大宋可有善射者?”
谢妩与诸臣皆是一笑,今日在座的武将,哪个不善射?
只是,她笑意一深:“两位使者皆是青年俊杰,朕与诸卿皆已年长,不好下场欺负你们小辈。嘉王何在?”
谢长歌自座中起身:“儿臣在此。”
谢妩与金使道:“便叫朕这小女儿试一试好了。”
长歌唇畔笑意清浅,眸中光华比天边的晚霞流云还要璀璨:“儿臣遵旨。”
缓步拾级而下,随手捡了张铁木尔用过的弓,抓过九支铁箭,朝弓上一搭,只听风声不绝,九枚箭矢朝靶子呼啸而去,九声金戈相击。
诸人抬眼看时,只见金使所.射之箭几乎同时脱靶坠落,谢长歌射.出去的铁箭稳稳扎在靶心上,恰是方才金使所.射的位置。
别说赵鼎几人,就连原夷州的武将们都愣了,陆长青最先反应过来:“殿下神射!”
接着,全场响起轰天都喝彩声。当然了,主要是年轻的进士和武将们发出来的。
其余如赵鼎这等文官们固然也想喝彩,终究还是矜持些,只拈须微笑。
张宪拿手肘轻轻一碰岳飞:“五哥,大侄女了不得啊!”
岳飞微微含笑,目露欣慰。
吴玠在旁边看着,心中羡慕:要是我家小子有人闺女这本事,还愁个甚!
长歌抬眸一望,恰巧飞来一只海东青,信手拨弦,弓矢破空而去,那海东青应声而落,堪堪掉到谢妩脚边。
“只.射.木头靶子有何意趣,儿臣观这鸟儿颇是神俊,进与母上把玩。”长歌笑意不变,“只是这孽畜不大驯服,白生了一双眼睛,儿臣便射瞎其双目,进与母上制成标本,好警示那些不长眼的畜牲,免得冲撞了母上。”
众人定睛细看,果然那箭贯穿这海东青双目,其羽毛一丝儿未曾染血。
这箭法,这箭法……
满座震惊。
谢妩含笑点头:“这是我儿孝顺。来人,将朕席上的御酒赐予嘉王。”
长歌谢恩回席。
诸臣自然奉承谢妩不迭。
其实,也不算奉承啦,毕竟人家谢王殿下这一手箭法深得陛下真传,是实实在在的功夫。更何况,金使那一脸憋屈样儿,多叫人高兴哪,可十几年没这样痛快过了!
这方是过年的心情啊!
吴玠与岳飞碰了一杯:“岳五,只恨大侄女不是我闺女!”
这话说的,岳飞端着酒都不知该不该喝……
总之,除了金使,正旦朝贺的宴席上是宾主尽欢,就连这几年在外头一向不大说话的赵桓都多喝了几杯。
正旦朝贺过后,赵鼎便奉旨对金使开始了怀柔之策,日日笙歌饮宴,多以软语抚慰。
金使让他奉承得,竟又趾高气扬起来,张通古当日在谢妩、岳飞手下逃得性命,如今在使团中做个通事。
因上元都过了好几日,谢妩却依旧未见金使,便觉得不大对,提醒了这正使几次,却被置之不理。
不免跺脚叹息,忍不住骂了句古人之言:“竖子不足与谋!”
大金中京,大定府。
撒离喝望着底下人献上来的歌舞,心不在焉。往日只觉这些歌舞美妙,汉女可人,今日却半分兴致也无。
撒离喝也是一代名将,只这两年来的形势着实令他摸不清,大金破宋,那是势如破竹,纵后期相持不下,也算得上势均力敌,怎的不过短短两年工夫,竟时移世易了呢?
往年只听说岳飞吴玠等人厉害,可再厉害,也有个赵构在后头拖着,如今不过是换成个女人做皇帝,就能让大金节节败退了?
撒离喝百思不得其解,问幕僚:“不说汉家女娘都柔顺得很,怎的还能上战场打仗,还能做皇帝?”
那幕僚也是个汉人,道:“郎君莫急,汉人里头昔日有个则天女皇,最后却是被做太子的亲生儿子逼宫。想那谢妩,只是立侄子做太子,想必下场还不如武则天。郎君耐心等待,必会有转机。”
撒离喝深觉幕僚说的有理,亦有心观赏歌舞了,尤其那抱着琵琶、以层层红纱遮面的歌姬,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盈盈欲语,勾魂摄魄得很。
心中便有些意动,招手命那歌姬近前来。
歌姬怀抱琵琶,缓缓拾级而上,如玉般光洁的素手虚虚按在弦上,柳腰轻折,款款下拜。
撒离喝眯着眼笑,伸手去掀她面纱。
这女子轻轻旋身,几乎曳地的面纱一角飘起,一阵香风拂过撒离喝鼻尖,她声音清脆:“奴家自己掀,郎君说好不好?”
撒离喝呵呵笑道:“自然是好。”
只见十指纤纤,缓缓揭开面纱,素手一扬,撒离喝身边的将领幕僚眼前便全被红色笼罩,伴着脂粉香,红纱扑了众人一脸。
与此同时,只闻得主帅撒离喝短促地惊叫了一声,众人大惊,皆要拉开那红纱去看,却心口一凉。
就这样,一连十数员将领在瞬间倒地,个个双目圆睁。
而主座上的撒离喝,已没了脑袋。
顾锦言将碍事的长裙一扯,提起撒离喝的佩刀劈开窗户,再长刀扫退冲上来的撒离喝亲军,朝扮作琴师的梁兴道:“带人撤!”
梁兴立在窗边,挥刀清出一片空地,方才的歌姬舞姬纷纷纵身跃入湖中。
待外头亲卫队大批进来,只余湖上的阵阵涟漪。
亲卫望着撒离喝席旁盛开的腊梅和水仙,跺脚:就不该为了这该死的花儿弄什么地龙,烧的湖面都不结冰了!
顾锦言与梁兴率众人自水中退走,一回驻地立即便换了衣裳,纵是如此,顾锦言还立即狠狠打了个喷嚏。
梁兴连连打着喷嚏,给她递过大氅:“督帅,当心着凉。”
顾锦言接过来披上,摆摆手:“快命人煮姜汤,要浓浓的,让大伙儿赶快喝下,现下咱们都病不得。”
梁兴深知此行任务重大,忙吩咐下去。
顾锦言叫来原摩夷情报司驻大定府的司曹:“岳宣抚一军有消息了么?”
当日接到金使入境求和消息,众人出宫后,顾锦言便立时调了金刀卫、凤翎卫与背嵬军的好手,连夜赶往大定府,决定刺杀撒离喝。
而岳飞在正旦朝贺不过是露个面儿,宴席进行到尾声,他就率北部司与宣抚司两支大军悄悄向北出发了,准备与顾锦言里应外合。
故此,顾锦言有此一问。
褚司曹忙回道:“岳宣抚的背嵬军与您的金刀卫由岳机宜率领,已悄悄驻扎在八十里外翠云山了,只等督帅的信儿。”
顾锦言沉声吩咐:“放出信去。”
褚司曹早就盼着君上来大定府的这天哪,闻言欢天喜地的出去了。
顾锦言连打三个喷嚏,连忙裹紧大氅,又喝了盏热茶,依旧脸色发白。
梁兴端着姜汤进来,恰好看见顾督帅这番模样。忙把姜汤递过去:“督帅先喝一碗,驱驱寒。”
在旁边翻出手炉,加好炭送到她手里,顾锦言捧到怀里,方觉好些。